序
《礼记·郊特牲》讲述了中国人的哲学:“万物本乎天,人本乎祖,此所以配上帝也。”中国人所以为中国人,不在于西式的宗教超验于世外,而在于固有的信仰升华于宇内:对天道的敬畏,对祖先的皈依,让民族生命之树万古长青。《孔子家语·庙制》云:“古者,祖有功而宗有德,谓之祖宗者,其庙皆不毁。”因为宗庙里面讲述着祖先的丰功伟绩,《周书·宣帝纪》所谓“创业垂统,永光无穷”。《坤灵图》解释:“德配天地,在正不在私,曰帝。”可见五帝之“帝”,乃以人为本的文化概念,原本与封建专制无关。在历史风烟中,我们不免有许多歧见,但对祖先的信仰、对炎黄的认同,是凝聚中华民族的纽带、涵养民族生命的根柢,在全球激荡的时代愈发紧要——这应是历史的真相。
韩城司马迁祠五帝塑像
五千年太过久远,神龙降临的时代没有旁观者证实,当子孙走过千秋万代,记忆也不免模糊。但祖先的足迹就在这片大地之上,神州大地便是最好证据。《史记》所以不朽,在于太史公“考信于六艺”(《史记·伯夷列传》)、“折中于夫子”(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),以虔诚的态度、深邃的眼光、跌宕的笔墨,写下了最经典的民族记忆,让我们记得来处。三皇的身影折射着漫漫时空,隐现在文明前夜,太史公的追忆从五帝开始。黄帝诞生,开启了中华民族的传奇,留下了“万世一系”的神话。
锻造区夏
仰望历史的天空,黄帝的圣母附宝,“见大电绕北斗枢星,感而怀孕,二十四月而生黄帝于寿丘”(张守节:《史记正义》)。历史上是否有如此炫丽的瞬间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先民以诗的语言图画了信仰的意象:北斗乃宇宙运行的天枢,黄帝的诞生譬如闪电照彻星河,乃民族精神谱系的中心,无论万象纷纭,终归亘古不变。先民把这份荣耀分享给了山东:寿丘即上古之曲阜,孔孟都在不远处诞生。还有文献同样证明,黄帝诞生在河南新郑,其中的是非大可留给史家一代代考证。可贵的是关于始祖的“传说”,暗示着山东乃中华民族主要发源地,本身便是传承文明的传家宝。文脉扎根之地,皆为故土。
文明的大幕不可能突然揭开,民族的诞生来自漫长孕育。黄帝降临时,“神农氏世衰,诸侯相侵伐”(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)。《国语》云,炎黄二帝皆少典之子,依《帝王世纪》,炎黄二帝则相差达500年之久,个中缘故在于,二帝同属黄河流域的华夏部族,代表前后继起的时代,在历史进程中积蓄着洪荒伟力。据管子追忆,“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”(《史记·封禅书》),其中五帝之前便是三皇中的伏羲、神农,透露出文明起源的悠久与延续。至于炎黄尊号,来自后人根据五行学说对历史规律的把握:“土色黄,故称黄帝,犹神农火德王而称炎帝然也。”(司马贞:《史记索隐》)农业发达无疑乃文明诞生的基础,三皇从不同时段标识着文明要素的飞跃,代表着历史进化的伟力。
现代考古证实,在新石器时代,以长江、黄河构成的“两河流域”为中心,广袤的中华大地成长出各具特色的六大文化区系,历经无数碰撞与交流,汇聚成早期中华文化圈。不同于环地中海破碎的地理环境所形成的西方文明,中华民族起源时代便呈现“多元一体”格局,塑造着重和合、谋大同的民族性格。沿着早期社会进程的路线,距今6000年前后中华大地已是部落林立。天下万邦,此消彼长;天下大势,万川归海。中原地处文明汇聚与辐射的中心,新石器晚期以此为芯形成“重叠花瓣”式的文明布局,为夏商周定鼎中原奠定了
面对时代变局,“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,以征不享”,逐鹿天下的主要对手,一个是华夏集团内部“道德衰微”趋于没落的神农氏旧政权,一个是蚩尤治下强大的东夷集团。新旧势力历经长期酝酿至此迎头碰撞,平定天下注定成为时代主题。面对“炎帝欲侵陵诸侯”的失策、“而蚩尤最为暴”的强梁,黄帝规划了宏大的治理方略,“轩辕乃修德振兵,治五气,艺五种,抚万民,度四方,教熊罴貔貅貙虎”(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),为日后决战做准备。以文武两手,既占据道义制高点,又发展社会生产力,对内争取民众,对外团结诸侯,打造如熊如罴的雄师。历经三次战役,黄帝首先在阪泉战胜了炎帝,继而团结华夏集团击败蚩尤,“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,代神农氏,是为黄帝”(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)。太史公以极为凝练的史笔,绘就了华夏创世的画卷。
仇英《帝王道统万年图册》之“黄帝画像”
开辟华夏的伟业,不可能一代人完成,黄帝后人莫不以崇高的品德、卓越的智慧赓续着前人伟业。五帝三王莫非黄帝一脉,“皆同姓而异其国号,以章明德”。到了黄帝之孙颛顼时代,华夏声教势不可当,“北至于幽陵,南至于交趾”,北达考古学上燕山一带的北方文化区系,南到越南,西及沙漠,基本涵盖了后世中华文化圈的主要区域。曾孙帝喾时代,“取地之财而节用之,抚教万民而利诲之,历日月而迎送之,明鬼神而敬事之”(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),社会经济、思想文化都取得长足进步。帝喾“溉执中而遍天下,日月所照,风雨所至,莫不从服”(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),把握大中之道,“若水之溉灌,平等而执中正,遍于天下也”(张守节:《史记正义》),启沃了中华民族“允执厥中”的大智慧。华夏之治愈形巩固,即将在洪波中托起尧天舜日,令万代永慕。
至德之世
“其仁如天,其知如神。就之如日,望之如云。”(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)历经千百年沉淀,屹立在子孙心头的帝尧乃庄严华丽的圣像。因为帝尧“富而不骄,贵而不舒”,在位期间“能明驯德,以亲九族。九族即睦,便章百姓。百姓昭明,合和万国”(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)。他以明德引领天下,修身齐家平天下,悦近来远,各得其所,带领先民开拓和睦、和谐、和平的大同世界。历法乃推演天道、安顿生民的大事,帝尧“乃命羲、和,敬顺昊天,数法日月星辰,敬授民时”,推动科技发展,引领社会进步。近来发掘的山西陶寺遗址,规模宏大,普遍被认为是“尧都平阳”之所,用土坯建成的扇面形观象台,留下了先民“观象授时”的胜迹,透露出帝尧时代的荣光。
历经一生忧勤,帝尧晚年的困境首先是为天下择人难。在推选继承人的民主协商中,帝子丹朱是排名最前的当然人选,然被帝尧以“顽凶”为由断然否决:“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。”(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)面对权贵势力推选的强大竞争者,帝尧洞察隐微,逐一否决,政治交接暂时搁浅,只得以残年继续把持大局。此时洪水来袭,治水成为决定天下存亡的大事。四岳公推了人望极高的鲧,帝尧看穿了鲧人性中的“负命毁族”,但平衡公议没有乾纲独断,暂予试用。结果“九岁,功用不成”,抗洪大业打成了“湮堵”死结。交困之际,“于是帝尧乃求人,更得舜”。
尧“在位七十载”,完成政治交接、治理洪水已不容再拖,何况朝内权贵暗流涌动,南方三苗蠢蠢欲动。帝尧要求“悉举贵戚及疏远隐匿者”。“舜年二十以孝闻,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,四岳咸荐虞舜”(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),此次四岳公推了东夷民间尚未娶妻的大舜。大舜出身于极为不和谐的家庭,但以天纵之圣,“明于庶物,察于人伦”,面对家庭危机,“能和以孝,烝烝治,不至奸”,展现出卓越的品德与智慧。据说帝尧怦然心动,亲赴历山考察,一眼相中了这个年轻人,不久把娥皇、女英二位爱女嫁给大舜,“观其德于二女”,又让九个儿子随他学习。经深入考察,“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,甚有妇道。尧九男皆益笃”(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),坚定了帝尧培养大舜的决心。
大舜拥有丰富的阅历,以崇高的品德成就着人生传奇:“舜耕历山,历山之人皆让畔;渔雷泽,雷泽上人皆让居;陶河滨,河滨器皆不苦窳。”他展现出卓越的领导才能:“一年而所居成聚,二年成邑,三年成都。”从政后,帝尧“乃使舜慎和五典,五典能从。乃遍入百官,百官时序。宾于四门,四门穆穆,诸侯远方宾客皆敬”。
济南千佛山公园“舜耕历山”塑像
帝尧使大舜“入于山林川泽”,结果“暴风雷雨,舜行不迷,尧以为圣”。这段记载颇为神秘,似乎只是一次深林探险。《史记》又云:“舜入于大麓,烈风雷雨不迷,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。”学界有一种解释把“麓”训为“录”,即“言令舜大录万机之政”,意思是总理朝政一日万机,能够牢牢把握政局。字面上似乎牵强,还原为诗的语言则斐然成章。帝尧如释重负:“女谋事至而言可绩,三年矣。女登帝位。”从建策到落实,证明大舜乃尧苦苦寻觅的人选,“于是帝尧老,命舜摄行天子之政,以观天命”。大舜开始了摄政生涯,将来能否“诞膺天命”,在于天心民意。太史公对大舜传奇不惜笔墨,几乎占据《五帝本纪》半数篇幅。
在大舜领导下,先民创立“五刑”,奠定了后世刑罚体系的基础。大舜主张在法律应用上“眚灾过,赦;怙终贼,刑”,根据罪过性质和恶性大小区别对待,于此可见后世“原心定罪”的原理。“钦哉,钦哉,惟刑之静哉!”(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)在当时遂种下了钦敬仁恤的基因。法治能否确立,在于能否规范政治生活,约束权贵势力,而不在于束缚百姓。大舜对结党营私的驩兜和共工、治水失误的鲧与动乱边疆的三苗,在帝尧支持下申明其罪重拳出击,“四罪而天下咸服”。帝尧逝世后,“百姓悲哀,如丧父母”,经过“三年之丧毕,舜让辟丹朱于南河之南”,诸侯与民众一致拥戴大舜,“舜曰:‘天也’”,然后“之中国践天子位焉”。帝舜时代正式开始。
《谥法》曰“仁圣盛明曰舜”,可见舜的尊称乃后人盖棺定论。帝舜继位后,任贤用能,重用来自高阳氏的“八恺”,治理水土;重用来自高辛氏的“八元”,进行文化教育。宣扬“父义,母慈,兄友,弟恭,子孝”(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),从基本伦理着手构建核心价值,在先进文化引领下实现了“内平外成”,达到了“诸夏太平,夷狄向化”的治理效果。同时以霹雳手段,彻底清除邪恶、顽固、腐朽势力,“舜宾于四门,乃流四凶族,迁于四裔”,以刮骨疗毒的大智大勇澄清寰宇,营造良好的政治生态,淳化天下风俗。
帝舜以深邃的视野、博大的胸襟、无畏的担当,展开恢弘的治理方略。一方面依靠群贤,封爵分职,共担治理重任;另一方面,广开言路,弘扬正气,赓续帝尧传统。帝舜的伟大,在于知人善任、用人不疑,团结带领各方贤能,把握历史方位与问题导向,作出重大部署:平治水土、战胜水患、发展农业、推行文教、和谐社会、开发资源、发展民生、完善法制、维护稳定,落脚在制礼作乐、文明进步、凝聚人心、上下情通。历尽艰辛,取得了灿烂成就,奠定了中华文明史上的“道统之源”,使华夏版图更加巩固,“方五千里,至于荒服”,在东方世界的影响力更加深远。以文德为主,武力为辅,对三苗的斗争亦取得决定性胜利。
仇英《帝王道统万年图册》之“帝舜画像”
环顾千载之下,夏代始祖的禹、商代始祖的契、周代始祖的弃,以及与尧、舜、禹并列“上古四圣”的皋陶,竟同时出现在帝舜的朝堂之上。前世今生,其功德所以不朽,也许正在于其共同塑造了中华文明一脉相承的基因,也即尧、舜、禹、汤奠定的道统。“于是禹乃兴《九招》之乐,致异物,凤皇来翔”,古人以浪漫而壮丽的笔法,绘制了“地平天成”的写意,史称:“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。”(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)
余 论
二千年过去,太史公以充满温情与敬意的眼光回顾历史,在天步维艰中写出了星汉灿烂。万古之下,遥望创世时代,譬如神龙飞腾时空,颇感阴阳不测。但祖先开天辟地的遗踪,遍布经典文献,贯通九州大地,演绎成无数故事传说,镌刻在民族心头。以我们山东为例,曲阜有寿丘之名,菏泽有帝尧之陵,济南有舜耕之山,德州有禹王之城。笔者相信,我们乃真实的存在。太史公担负起“绍明世,正《易传》,继《春秋》,本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之际”的使命,游历南北,遍索文献,遂以《五帝本纪》为第一,溯源民族生命,开篇华夏历史。人有血气心知之性,有志意思慕之情,对历史的追述透着人性的体温,令人神往,令人虔敬,令人动容。
对于我们一般国民而言,历史是批判更是信仰,是探索更是传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