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东高密作协四进 || 沈家八里：幸福河依然在时光里流淌

沈家八里

幸福河依然在时光里流淌

晨光中沿夷安大道走向沈家八里，道路两侧新村老村都在明亮光线下招手、顾盼，等待阅读。夷安大道修于2005年，南北贯通沈家八里村。据村民沈汝美老人介绍，原来的幸福河就在大路边上，也是老村的最西边。1985年村庄规划，沈家八里后修建的房子都在夷安大道西侧，慢慢形成新村落，东侧老村旧址，依然保持从前原貌，穿行曲里拐弯的胡同，依稀能寻找到一个自然村落百年前的样子。

Vol.01

沈家八里最初叫单家八里，老人们回忆应该是碾头单姓来这里种地，后来在此盖房居住，再后来付姓搬来，随着时间推移，单姓人丁不旺，门庭零落，而付姓人丁兴旺，成为旺族，便改村名为付家八里，单姓搬去了柏城单家庄。

清朝康熙年间1690年前后，江苏人沈祜（音户）来高密任县令，出事罢官后“占籍于密”,就是在高密算卦为生。因家中清贫，无力回乡，先去梓潼庙落户，被排挤，又搬去赵家庄。生产力极度落后的农耕时代，生存资源贫乏，村落往往以家族为群体，相互依赖生存。对于外来者若是没有血缘关系或者联姻，很难融入群体中。沈姓搬进赵家庄后，赵家庄人也排外，传说沈家人去水井打水，水桶都会被撒上麦糠，实在住不下去了，便再次搬家，来到付家八里安身，留下祖训世代不与赵姓通婚。

时间长河中，世事都是流水账上的一个字符，除了土地不变，地上万物都在时刻变化中。一个姓氏的消失与一个村庄的消失一样，是自然的拣选。沈姓人在村中逐渐兴旺，原本的客居，在几代人之后变成村庄主力，而付姓人丁凋零。农耕社会，讲求多子多福，有人就有天下。沈姓人合族商议，民国初期改付家八里为沈家八里。沈家八里旁边毗连的是侯家八里、李家八里、张家八里。村庄之间田地相隔，有弯曲乡间小路相通，而今村庄扩建，住户都连在一起，外人进来分不清哪一部分是哪个八里。

八里庄之所以叫八里，沈汝亭书记说，从沈家八里老村内大湾算起，到高密老县城整好八里路，所以被称为八里庄。具体村庄建村年代没有记载，从村西那棵老槐树的树龄推算，至少在四百年以上。老槐树是沈家八里最古老的活物，它历经风雨静立在村庄，看着老人离开，娃娃出生。一个村庄有一个村庄的过去，回忆似乎都是美好的。老槐树旁边的幸福河曾经水流清澈，旁边的水湾中养着荷花，两岸绿树掩映，春天桃花、杏花、梨花、油菜花开满田园，村庄内流淌着浓郁花香。放学的孩子把书包挂在家门上，三五成群，相约着在村子里疯跑。他们眼中的村庄，是家与踏实的代名词，没有烦恼，没有焦虑，没有不着边际的欲望，早晨就是清亮的早晨，夜晚就是厚实的夜晚。

Vol.02

村庄的美总是藏在远去的回忆中，似乎唯有那个年代，才是纯净、明亮、温暖、美好的。过去岁月中的美好也是当下俗常被记忆披上了美化的光环。我跟沈书记聊起沈家八里近百年历史，深入到每一段时光中剖析，一些真实逐渐抖落华彩，裸露出斑驳的痕迹。

如果村庄是一条长线，最初起点是四百年前遗失的部分，那么，历史就比花岗岩坚硬。生活太平凡了，每个人的命运在时间大潮中遗失，就像一粒灰尘某一刻飘起，被光照亮，转瞬又跌落泥土中，没有一点声响，没有一点痕迹。几百年嗖忽即失，能口口相传的不过两代人。沈书记坐在玻璃窗下，阳光照着玻璃杯中琥珀色茶水，他沉思着，把历史分段。

村庄诞生到1949年算一段，土地私有。传统的农耕社会，村人从泥土中刨粮食，靠天吃饭。地下的红板岩让水井成为奢望，河流是主要灌溉水源，年景好，一家老小能够温饱，若是年景不好，便勒紧腰带，默默忍耐。这样生存条件下，人口繁衍受到限制，历经三百多年，村庄依然不过三四十户。温饱都没解决，自然也无力去读书，也没出过什么大人物，一直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，让村人敬重的读书人，只有一位私塾先生，其他大多是不识字的庄户人。

清初高密实行四隅六乡制，沈家八里属于久敬乡时家庄社。清中页，全县实行城隅九乡制，依然属于久敬乡时家庄社。清末改为十一区制，民国十八年改为十区制，都属于十区八里乡。1958年属于城关人民公社。1984年“社改乡”，属于高密镇，1996年属于开发区，2016年属于朝阳街道至今。

解放后，私有制土地归属国有，沈家八里跟其他村庄一样，在时代变革中，走着一样的步调。村民划分为四个小队，每个小队成立两个互助组，一起劳动。队里分工，记录工分，年底按照家庭人口数分粮食，根据工分数换算成工钱。一般有劳力的家庭能分二三十元。没有劳力的家庭则几块钱，甚至还欠生产队的粮食钱。

大集体劳动没有积极性，产量也低，除了家畜粪便做肥料，还用青草与树叶子沤肥，或者用废弃屋基、炕洞、湾泥制作土杂肥。风调雨顺好年头亩产二三百斤左右，劳累一年，勉强糊口。不温不火的日子荡荡悠悠往前赶着，作为庄户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，没人去思考生活应该啥样子，偶尔几个青年人闲扯，也是发几句牢骚，开几个玩笑，一阵风刮过去，没有痕迹。

Vol.03

1963年，村里出了一个有影响力的人物，从淄博张店回来的沈重才。因为有技术，回来不久就被招工进入公社农电站，不久被任命为站长。同年率人修建王吴干渠，把王吴水库的水经李家营、祝家庄东、晏王庙西，经休息园前向西，经过沈家八里村东，东西三里庄引流进城，为城区供水，同时也为途经村庄农田灌溉供水。

沈重才在沈家八里段修建了扬水站，同时，为村民拉上了电，成为南半天第一个通电的村庄。在那个需要人才的时代，有能力的人很容易被重用。干渠工程结束，他被调去城关公社创办企业，一口气创办了染料化工厂、物资公司、针织厂、电机厂七八个厂子。每当一个厂子创立后，便去创建下一个，充分展现出超强工作能力，当之无愧成为城关企业创始人。因频繁更换工作单位，他一直没有转成正式工人身份或者干部编制，到九十年代退下来，没有享受退休干部待遇。

1980年改革开放，新鲜事物每一天都在中国大地上出现，社会面貌处于朦胧而多变状态，仿佛一夜春风，万物萌发新绿。1982年，第三次土地改革，包产到户。新生产模式激发出农民劳动积极性，同时也出现了化肥农药，第一年亩产量提高到八九百斤，一亩地收成多了三倍，一次性解决了温饱问题。被拴在土地上的农民，有了喘息机会，抬起被生存压迫的腰身，抬头望向远处。制度松动，心思活泛的人开始做一些小本买卖。

1985年，政府提倡村里办企业，银行无条件提供贷款，改革开放春风吹来，沈家八里在第三任书记沈玉魁带领下，一口气办了印刷厂、养鸡场、制鞋厂、针织厂、建筑队等六七个厂子，管理人从本村三百多口人中挑选，原来各分队、小组领头人以及村里能出头露面者，不管懂不懂管理与经营，村委班子商议一下就能走马上任。没有什么管理经验的新任领导无知者无畏，对于生产经营盲目自信，用自己种地琢磨出来的经验去管理经商，没两年便全部亏损倒闭。

沈汝亭1985年从青岛海军某部队复员回到沈家八里，走出村庄的年轻人被村民寄予厚望，希望见多识广的他，能把外边世界的经验带回来，带领大伙走上康庄大道，奔向小康生活。沈汝亭跟书记提出接手唯一盈利的企业——制鞋厂。村委开会研究之后同意了，对未来充满理想的年轻人想大显身手，在沈家八里这片土地上闯出一片天。他带着二三十个村民加班加点生产销售，每双十六七元的翻毛皮鞋，纯利润有四五块钱。他们把皮鞋发到临沂市场，青州市场，剩余的货底子就赶大集处理。在他的经营下，制鞋厂确实盈利，但是，原本很有希望的企业，却成为输血库。此时养鸡场已经断炊，白天吃饲料，晚上吃沙子，饲养员一个个离开，回到自己的原来轨道，种地或者另寻出路。制鞋厂与养鸡场都是村办企业，哥哥有了，自然不能看着弟弟饿死，盈利不断被亏损的养鸡场抽取，一群没有市场的鸡眼巴巴等着鞋厂每天赚回钱去买饲料，不然就要饿着。结果一场鸡瘟，鸡场雪上加霜，活蹦乱跳的鸡一夜能死一拖车，没多久鸡场人去鸡空，而制鞋厂也被拖垮了。轰轰烈烈的村办企业除了十几万元欠债，皆关门大吉。

1989年，沈汝亭接手了村书记职务。1999年，镇上要求调整种植业结构，改农作物为经济作物，村里种了260亩酿酒葡萄，到2001年，亩产收入4000多元，成为村民的主要经济来源。原本熟悉土地的农民再次在土地上找到出路。从九十年代开始，社会经济开始快速发展，计划经济变为市场经济模式，物资短缺让生产力旺盛，中国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，光辉灿烂，人们洋溢着笑脸加快脚步，奔向小康。

2000年后，个人企业蓬勃发展，孚日家纺在城区内扩展受土地限制，便来沈家八里开发区建立电厂，陆续的，奥龙鞋厂，海宇鞋厂也来建厂扩产。田地在建厂与住房扩建下，与城区连成一片。早在1986年，村庄就做出规划，老村保持原貌，新建房屋按照图纸，在村西果园修建。经过近四十年规划，现在村庄以夷安大道为界，分为东西两部分。村委、卫生院、小学、幼儿园都修建在路西新村部分，老村落的居民也逐渐迁到新村居住。

Vol.04

厚重的历史总是在最新一页着笔，当我抱着三月的柔韧感受一个四百多岁村庄的往昔，一些来自高密人共同的生活经历，包裹着我。声音、色彩、物的形态、苍老的面孔、秋千上的孩童、奔波在生意或者打工路上的身影，这些当下的动态与静物恪守烟火里的道轨，一手描写，一手擦洗，看不见的时间之海摇晃着村庄的木船，就像来自婴儿对摇篮的记忆。

新村也是1986年的起笔，到2022年3月8日，用人的年岁丈量，它已经成年。用我中年人的目光审视一座一千多人，一百多户的沈家八里，框架与细节各持一端，在感知中角力。

近五年新农村建设扩展，要求村内路路通，村容村貌实现亮化、美化、绿化，改变过去多年的脏乱差状态，政府统一着力打造宜居家园，农村与城市生活环境差别越来越小。

妇女节半天假期与朋友站在沈家八里街头，阳光洒在社区前小广场上，三个老年妇女站在西南角说家常，两个幼儿在健身器材上玩耍，北侧社区一排平房静悄悄的，偶尔有村民进出，通往社区道路东侧小花园旁边一丛竹子，冬天没有落叶，下午阳光下闪着明亮的绿光。

我询问在大路南侧悬挂宣传布幅的两位女工作人员，标语中“积极提倡健身气功，针锋相对抵制邪教”中的健身气功是什么意思？她们想了想说，是针对某些邪教某功的吧。有闲地就会长草一样，大众意识形态的引导不能松懈。

沿社区前大街往西走，沈家八里新村大约呈正方形，东西不过三百米，南北三百多米，房屋规划整齐，五户连排，每户五间，东西宽二十米左右，南北长16米。街道大路胡同全部硬化，靠近墙面部分成为住户的停车位。村内道路整洁，下水道在路面下，不远处安置垃圾箱，有的家大门口放着小一点的塑料垃圾桶，居民自己拉着去垃圾点送。

自从2015年社区网格化开始，村委职责由村务管理变为服务村民。这种转变是社会进步，也是文明进步。村民种地不再缴纳提留，而是享受国家补贴。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已经完成历史使命，国家放开二胎，三胎，鼓励生育，原本超生受罚，挖粮、牵牛、扒屋揭瓦的管理变成计划生育三贴近“贴近群众、贴近育龄妇女、贴近计生政策”，帮助服务于每个家庭。乡村开始施行振兴战略性发展，高密的村庄变化非常大，从垃圾处理，污水排放，村貌亮化，绿化等外部环境，到低保户设立，扶贫工程，医疗、卫生、教育、生活便利等软件设施逐步齐全，今年又提出了打造宜居家园，进一步提升民众的生活质量。

春天的村庄使人感觉舒畅，一户家庭作坊门前，六十多岁的妇女坐着马扎趴在方凳上用白色记号笔画鞋样，看到拍照，询问干啥的，我们攀谈起来。她家九十年代盖的房子，还有五间房子的地皮申请了，一直没批下来。那时候一间地基200元，如今村里没有空地方了，也不可能审批地基给村民盖房。我问她画鞋样一天能赚多少钱，她说：“给自己家干活，不要钱”。我说：“这样您的劳动价值得不到体现啊”，旁边站着听我们谈话的男人说：“也没耽着她花钱”。是呢，所有的家庭妇女都是这样，付出很多，家庭中经济地位不高。

村庄西侧是健康南街，是张家八里与沈家八里分界线，大路两侧是门头房，原来的平房院子盖上厢屋，临街开门，对外租赁或者自己开店。

下午接孩子放学时间，村庄南头四个八里联合修建的凤城小学旁边，大多是开电车与骑三轮车的老年人在接孩子。往北一公里是凤城中学，也是老高密四中，教育局曾在这里办公。小学对面是八里社区卫生室，属于中医院下设。

小学门口有不少卖菜人，门头房边有水果、爆米花等零食摊位，从学校出来的孩子熊着爷爷奶奶买零食，补偿在学校憋了一天的委屈。老人们拗不过孩子，一边掏钱一边对着孩子埋怨，回家让你爸妈还钱哈，这都是白搭上的。其实回家孩子爸妈知道买了零食，还得埋怨老人让孩子吃垃圾食品，不好好吃饭。这年头，给人当爹妈不容易，当爷爷奶奶更不容易。常听到开玩笑的话，有了儿子成了儿子，有了孙子成了孙子。村里显眼处的墙壁上很多宣传画，尊老爱幼，百善孝为先，家庭和谐，邻里和睦等等标语，对于匆忙奔波的青年人，中年人，不知道会不会停下来认真看看，体会一下其中含义。

我们沿街道东行，跟村民聊到抗美援朝的英雄，一位六十多岁大叔说，原来村里有两位，如今都去世了。小时候经常听村人讲起他们抗美援朝的故事，随着老人逐渐老去，已经很少有人讲，年轻一代慢慢都不知道啦。

春天的下午就像兔子尾巴，还没展开便有暮色逼来。我们沿着路一直向东到夷安大道路边，下班时间车流多起来，街灯已经亮起。往北不远，四百多年的老槐树安静生长在路边，半枯的树身用水泥填补支撑，黝黑的枝干历经沧桑，见证着沈家八里的变迁。

老村落在路东侧，暮色下有些寂寥，安居乐业，是民众最大的福泽，但是，作为不同时代的主流居住者，无论你是否愿意，都会被携裹着前行，水性好的便可浪头弄潮，水性弱的，便会晕头转向，甚至溺水。正如当下流行的一句话，时代发展，不进则退，无论你是否愿意，时代抛弃你的时候，连招呼也不会打。

此刻，手机里不断跳出乌克兰最新局势，成为难民逃离家园的平民满面愁容，这些实时直播的悲伤，更让人觉着中国大地上村庄的宁静可贵，生活在中国，是累世的福分，值得珍惜，沈家八里，幸福河依然在时光里流淌。

张宏伟，笔名烟驿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高密市作协主席。作品散见于《人民文学》《诗选刊》《星星》《诗探索》《散文百家》《山东文学》等几十家文学刊物。出版《烟驿诗选》等三部，著有散文集《走进村庄》等三部，获第五届风筝都文化奖，第六届诗探索.中国诗歌发现奖。第一届“莱西经验”全国诗歌大赛提名奖。第十八届潍坊市人大代表，第十九届高密市人大代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