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：或被抒写的时间飞鸿——读逄春阶先生长篇乡野小说《芝镇说》

□ 闫语

法国作家让-吕克·海宁曾经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写道：“与所有其他东西一样，酒也有着自己的秘密。我们可以让它自己说出这个秘密：只要喜欢酒，喝酒，把酒灌进自己的身体。那么，它就开始说话了。”

让酒说出秘密，这是个绝妙的想法。那么，一杯酒到底包含了多少种秘密？或者酒这个词自身的况味在哪里？如果减去其中关于时间的底色，有些什么会不会喝着喝着忽然就消失了？而那些忽快忽慢的背影，又会在内心形成怎样的呼吸？在阅读逄春阶先生的长篇乡野小说《芝镇说》时，我曾经这样问自己。这时候，酒香从字里行间散发出来，更像是我与逄先生不止一次地擦肩而过，而作为读者的我，这里的酒，就是我在《芝镇说》里找到的第一个时间地址。

著名作家莫言为《芝镇说》题写书名。

汩汩地，从冰面上旋转的酒坛子里流出来一条小溪，泛着涟漪，朝着一张嘴的方向不断集中。这是小说开篇《芝镇醉景》里的一幕。那个冬天，年少的公冶德鸿和爹换酒回来，不小心滑倒在浯河的冰面上，酒从坛子里洒出来，爹立即趴在冰面上舔酒，还命令年少的儿子也照着他的样子去做。逄先生以朴实无华之笔，准确生动地写出了芝镇一家老小对酒的珍重。这时候的酒，醉了爹的半生，也注定了我们要循着酒香，才能和公冶德鸿一样走在芝镇的道路上，并且越走越宽。

而芝里老人发明的“悠筐抬醉汉”的风俗，让我不由得置身其中，仿佛真的看到几个喝得站不起来的醉汉，被装在事先准备好的筐里，一个一个抬回家去。这时候，每个筐就是一坛酒，每个脚步就是一杯酒，每个鼾声就是一滴酒。这时候，酒就是芝镇的天地壮气，也是齐鲁大地上一种独有的乡野风韵。

这时候，一股奇异的花香味道悠悠传来，奇女子王辫带着那一封文采斐然的退婚书，豁然走到了我的眼前，那一白一红两株牡丹的故事，也在此时疯长成一个念头：对于风雅，可以多一些附庸；对于陈规陋习，需要保持崇高的敌意。这时候，两位可爱的老人正在赏花，饮酒，谈心，尔后在牡丹花前明月之下剪掉了两条辫子。他们不知道，退婚后的王辫和逃婚后的公冶祥恕，因了革命的热情，会同时踏上了前往莫斯科的航船。他们也不知道，志同道合的两个人为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能够走在一起。他们喝着景芝酒，说着牡丹花，想着自己的心事。这时候，一白一红两片花瓣落在了他们的酒杯里。这时候的酒，可以是他们眼中荒凉的风景，也可以是我们不可避免的命运。

闫语

中国作协会员，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，曾获首届萧红青年文学奖、首届青未了散文奖、第九届冰心散文奖等，现居哈尔滨。

是的，现在在纸上闪烁的是逄先生笔下的芝镇，流淌的就是芝镇的景芝酒了。在这里，在《芝镇说》里，酒是无处不在的，酒香、酒趣、酒话，以及一些历史与名物，都具有了酒的样貌。跟着逄先生的文字读下来，酒并没有像往常那样，让穿着飘逸长裙的人们表现出温柔的征服者的姿态，或者让处于巅峰状态的人们说些闪烁无根的话。你会看到，酒香从一个个故事中散发出来，如同一阵阵烟雾，它们起伏不定，变化多端，活跃异常，不断蔓延又微微颤动，它流淌得悄无声息，却为每个读者提供了一份详实的人生拼图，继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时间地址。同时，逄先生又赋予了酒一种持续发散的力量，让它在一片神奇的土地上打开了温文尔雅的另一面，并且用一连串的名字和地址来讲述一种中国式的家国情怀。所以，我更愿意用萨义德的对位法来阅读《芝镇说》。

这时候，一顶黑色的礼帽，戴着风的速度，来到了姻缘的路口。于是，公冶德鸿的亲老嬷嬷景氏，一个旧时代的小脚女人，穿过逄先生的小说，为我们串联起芝镇公冶家族错综复杂又跌宕起伏的百年兴衰。亲老嬷嬷，一个善良隐忍又勤劳的苦命女人，被赌徒父亲卖到了芝镇的公冶家后，先当丫鬟后做妾室，做了一辈子家族里的下人。即使这样，她仍然尽心尽力地照顾着这个家，同时也成了芝镇最好的接生婆，亲手为芝镇迎接着未来和希望。可是，家谱中的一个“纳”字，却成了她和后世子孙心中最难以抚平的内伤。这多像风吹着梦境，从头到脚吹着，吹来了酒香和药香，犹如在思想的深处，存在着一种醉人的苦味。

这时候，另一个人走进了逄先生的小说。他穿过一张张陈旧的报纸，从一条早已物是人非、白发齐刷刷生长的街道，返回到曾经的芝镇。他看到一只幽冥界的不死之鸟弗尼思，听到它不停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“公冶德鸿！”他看到了超凡脱俗的爷爷，有着悬壶济世的妙手和仁心，相貌平平却颇具超凡的侠义和气节，加上老人神奇的酒量，让芝镇有了勃勃生机，成了芝镇当之无愧的灵魂。接着，他坐下来，开始听亲老嬷嬷讲故事，慢慢地讲，慢慢地听，慢慢地回忆，慢慢地在眼前下起了一场慢雪，展开了一幅漫长的时间画卷，画卷里有散落于时间深处的牡丹，有弥漫着酒香的日子，有家谱里的痛楚和命运的真理，有迷人而野蛮的逆时针岁月。他在亲老嬷嬷爱憎分明的怒容里，看到了一个家族的时间地址，也看到了一个风云变化的时代。

逄春阶

山东安丘景芝人，中国作协会员、第十二届山东省政协委员、大众报业集团高级记者，长篇小说《芝镇说》作者。

这时候，一群人走来了：陈珂、雷以鬯、芝里老人、牛二秀才、汪林肯、李子鱼……他们带着家族的烙印和历史的承担，绘制出了《芝镇说》里的红色坐标。他们唱念做打，像中国京剧里的生旦净末，在芝镇这个舞台上，演出了一幕又一幕振奋人心的民族大戏。一个人的革命热情和另一个人的慷慨就义，一个时代的浴血奋战和另一个时代的红色传承。他们的信仰也引领着芝镇的后来人，纷纷踏上了革命救国的征程。一团火一样的向警予点燃了王辫心中革命的火苗，牛兰芝姐弟趁着夜色投奔了西南山里的八路军，牛二秀才带着他的一群学生背尸还乡的悲壮和传奇……他们在按照某种秩序和规律找到了自己的时间地址，他们穿着各异但呼吸相同，他们的话语带着某种提醒和昭示，他们的种种沉思就是芝镇的过去和未来。

这么随意提及小说的一些情节，是我假设这些文字对面的你，已经读过《芝镇说》了。要是你恰巧还没读，我的建议是，立即放下手头的事情，去读它，最好再倒上二两景芝白干，当然年份越久越好。就像《芝镇说》封底作者的独白：“一生独爱酒，就像鸟爱飞。人没有翅膀，酒就是翅膀，酒盅一端，翅膀就往外钻，想往哪飞往哪飞。”

现在，亲老嬷嬷走出了《芝镇说》，而小说里的那些枝蔓和触角仍然缠绕在她的手上。我看到她笑了，多年前的一粒糖果，甜中有苦，快乐里更有悲伤。现在，一群人走出了《芝镇说》，于是那些依靠文字活着的人，就被投射在每个读者的心中，他们的话语、姿态和表情无意中成了每个读者的分身。现在，公冶德鸿走出了《芝镇说》，但芝镇还在，酒香依然在文字里漂浮，这是否意味着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继续书写？于是，我抬头眺望，看到逄春阶先生正坐在齐鲁大地的时间地理中，铺好一张张白纸，拿起笔，芝镇和公冶家族的百年历史早已在他脑中梳理完成，他所做的只是用小说的形式把它们记录下来而已。

一直以来，我非常欣赏诺瓦利斯的一句话：“如果阅读的方法正确，文字就会在我们面前展现出一个真实可见的世界。”那么，如果你正在阅读《芝镇说》，在你跟随着逄春阶先生的文字走进芝镇，看到那些无比鲜活又似曾相识的面孔时，能从中找到逄先生的影子吗？如果你花上一小时或者一天，让自己沉醉在景芝酒的醇香里，会不会也会因为“芝镇”两个字而热泪盈眶呢？这时候，酒与写作的对位法则，是否也在你的脑海里灵韵一闪？如果你的回答是肯定的，那么随之而来的奇想和惊喜有多少，就要看你的阅读有多深，多灵敏，多开阔了。

现在，无论《芝镇说》里坐满了人，还是空无一人，酒香是经久不散的。循着酒的香气，我来到了公冶家的门前，看到了那只神鸟弗尼思，它对我说：“酒喝到最后，是一种心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