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|丹萍
我对一个人如何成为今天这个样子,一直都特别感兴趣。每当有机会和一个陌生人聊天,如果能够不显唐突,我总是试图询问他的过去,“你是怎么开始现在这份工作的?”“大学读这个专业,是自己喜欢吧?”
这是我最喜欢的与人打交道的方式。溯流而上,会发现任何一条河流奔向大海的线路都是非常偶然的,如果能够把几个关键点勾勒出来,挺有意思。
而且,描述当下困难,但描述过去很容易。因为当下的事情充满了细节,而每一个细节对你都似乎特别重要,所以不知道从何说起。比如,当朋友问“你最近过得怎么样”,那肯定是千头万绪,只能应付一句:还好。
但过去的事情,就显得简单多了,仿佛是我们简历上的几行字而已。“是的,家里穷,因为农学院有补贴,就进了农学院,读畜牧专业,我毕业以后做动物检疫的工作,一直做了十年。”仿佛顺流而下的十年,不过是一句话带过。时间这个东西真的好奇怪。
以前我以为老人才是只记得过去的事情,忘记现在的事情,现在发现,年轻人也是一样。因为过去是不会变的,所以在人的记忆中,就一遍遍把过去的事情落实,逐渐变成一个固定的说法;而眼前的事情多变,就不停地在心里调整。
于是,在我的脑海中,总是有这样的画面:人走过的道路,是从最远的地方逐渐坚硬和清晰起来的,而自己眼下的,则是记忆和表达的泥沼,昏天黑地。
今天见了一个投资人,高大帅气的男生。工作差不多结束的时候,我又“溯流而上”,问了问他读书的经历。原来他只是最近几年才做投资,以前是个医学博士,研究干细胞的。
这一追溯不得了,学了很多知识。博士说干细胞可以复制更多细胞,而且不是只复制一种细胞,比如甚至可以从一个细胞开始,生产出一个心脏。
反正按我的理解能力,只能复述这么多。但博士认同这个结论,我是听明白了的。如果这个技术成熟,在未来的某个时候,也许人类未必可以实现永生,但更长寿,比如活到200岁,则是完全可能的。因为生病的器官可以更换。
说到这里,我对这个投资人说:“你看,你现在一天看两三个项目,还要赶晚班的飞机,如果实现永生的话,你就不用这么赶了。一天看一个项目就行了。”
他说:“那我就不想看项目了啊。”
是啊,那我们也不会创业了。大家都不急着创业,投资人也没项目可看了吧。
仔细想想,不只是创业。我们生活中的一切,随便哪一件事,本质上都来自紧迫感。比如早上吃健康早餐,然后上班,给客户打电话,然后问问孩子在补习班的情况,中午去健身房运动,下午泡一杯茶休息一下,晚上回家看到有一棵花在阳台上枯萎了,有点伤心,当然也心疼买花的钱。这一切,都是基于我们会死的这个前提才出现的。
如果人类真的像新闻中科学家说的那样会永生,或者这个干细胞的研究可以迅速推进,让人可以活得很长很长,那“活着”就完全变成另外一件事情了。比如说,天长地久的爱情;比如说,高效率的阅读;比如说,抚养一个孩子。这些事的意义都改变了。
比如我问,“你是怎么开始现在这份工作的?”难道要人家从300年前说起?
赶紧点了一杯苹果汁压压惊。幸好这些研究干细胞的学霸都远离实验室,来做投资人了。
我对投资人说,我们的七家门店,全部盈利。我一边说一边觉得,这些庸常的小事,这些心脏会停跳的日子,逻辑清晰,无比可贵。
想想小学时候写的作文,我的父亲,我的母亲,我的故乡,我的同学。
去年儿子说要做一个PPT,讲家族的历史。我从我的爷爷讲起,拼接了小时候零零碎碎的故事。比如我祖父曾经在乡下小学教体育,穿着祖母给他做的布鞋,结果同学们都嘻嘻地笑。后来祖父北上革命,让人到乡下带话给祖母,让她带孩子到省政府来,祖母这个乡下女人就真的摸到东北,找到省政府,找到祖父,从此在东北安家。
连我自己都奇怪,我是怎么把这些记忆拼接起来的,我都不记得这些零碎的故事是如何留在记忆里的了。
还有,大学毕业到广州找工作。拿着一个文件袋,里面装着我从小学起得过的奖状和读大学以后发表过的文章。一页页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小豆腐块文章,贴在一个本子上。要一页一页翻给用人单位看。接下来的简历就写自己最后的学历和工作过的公司。后来就更简化了,被问的就是“上一份”工作。
就像办某一个国家的签证,有时候需要你填写表格,说最近一年去过的国家。有时候需要你填写表格,把所有去过的国家都写上。
溯流而上,短短长长。有始有终的生命,就在这前进和回头之间度过,真好啊。